鹅口疮

注册

 

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

知青岁月塞北,两年后的春天,我再次辜 [复制链接]

1#

文中的方梓安部长(化名)为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,因“下放”到塞北,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;晴儿是他的女儿,承德下乡知青。

年的早春,晴儿当兵,走了。

没有晴儿的塞北,那么冷。春天,似乎来得也晚。

四月,树绿了,草绿了,星星点点的野花,红的,黄的,蓝的,紫的,羞羞答答的总算开放了。

三月底,公社抽调我到社办企业公社萤石矿任副矿长兼会计。上任前,方部长代表公社班子和我谈的话------。

结束谈话时,他很温情的看着我,说:“小老乡,好好干,我希望你能有所作为。”

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关切,是慈爱,是亲情。很温暖的目光。现在想起来,还暖暖的。

看着方部长很高兴,我问:“方部长,刚才我来公社时,看到您家的院子更荒了,方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

方部长笑道:“快了,清明,在老家扫扫墓,就这几天了。”

我好想问问晴儿的情况,正想问,方部长对我说:“要问问我那傻丫头是吧?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方部长说:“部队锻炼人呐,一天行军七八十里,埋杆子、架线,能吃苦,已经获得过几次口头表彰了呢。”

我喃喃的说:“是啊,她很能吃苦的。”眼前,想象出她在吕梁山中,身背电缆,在寒风中爬上电线杆架线的样子。

我很想对方部长说,几个月来,已经给晴儿写了很多的信,想寄一封给晴儿,但又想起方部长说过的话,终于没有说出来。

从此,我在萤石矿工作了近三年,直到年年末,选调回津。

4月19号中午,我乘坐马车从县城回萤石矿,大车刚上了27号大队的土坡,就看到方部长家的屋顶,冒着白色的炊烟,在湛蓝的天空中,袅袅升腾。

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用手使劲的揉了揉双眼,再看,没错,是方部长家,是白色的炊烟。我的心一阵狂跳,身子一纵,跳下了马车。

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跑进方部长家院落的,只记得花花一下子扑了过来,欢快的叫着;也只记得院子已经收拾得很干净;只记得窗前的石榴花火样红,梨花雪样白,粉红色的的苹果花像一片云霞。

房门“吱扭”一声开了,方阿姨站在了门前,亲切的,慈爱的,微笑。

不知为什么,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叫“方阿姨”,而是脱口叫了声“阿姨”,好亲好亲的。也不知为什么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从这天起,我就一直称呼方阿姨为“阿姨”了。

我揉了揉眼睛,说:“阿姨,您啥时回来的?”

方阿姨说:“昨个儿。”

我说:“我怎么觉得好长好长的时间了呢!”

方阿姨说:“可不是,走时天寒地冻的,现在,你看着满树的花!”她指着窗前的果树,脸上笑盈盈的。

坐在东屋的桌子前,方阿姨给我泡了杯茶,又从橱柜里拿出盒“恒大”烟,说:“部队老战友送的。”

看我已经点上了烟,方阿姨细细的端详了我一会儿,关切的说:“到矿上去了?业务熟悉些了吗?”

我说:“还行,边干边学。”

方阿姨让我喝了口水,接着说:“哎呀,你是去年11月回的家吧?这一晃,真是好几个月了。听老方说,家里都挺好的?”

我点了点头,说:“挺好的。”

方阿姨说:“真是没想到,这么大的变化。那死妮子当了兵了。”

我说:“阿姨,她,好吗?”

方阿姨说:“好着呢。服从命令,苦练技术,一个多月的山区拉练也顶下来了,群众关系不错,也申请入党了,懂事多了。”

方阿姨笑了笑,挺开心的样子,接着又说:“就是太苦了,驻扎在深山沟里,工作环境差,训练科目多,强度也太大。这傻妮子又不会藏奸取巧的,黑了,瘦了一圈,那两只手冻得长了冻疮,脚也冻了。”说着,方阿姨眼睛有些湿。

我说:“部队伙食行吗?”

方阿姨说:“妮子不娇气,不挑食。棒子面窝窝头一顿能吃三个。也有细粮。就是缺蔬菜,长满了口疮。”

我想起了在坝上,晴儿蹲在地上吃发糕时的情景,对方阿姨说:“晴儿真是不娇气,能吃苦的。”

方阿姨似乎是想了一下,对我说:“妮子没少问你呢,让我给你带话,多注意身体。”

我心里像被火烧了一下,对方阿姨说:“阿姨,这些日子我给晴儿写了几封信,您说我能寄给她吗?”

方阿姨没立刻回答,看着我,眼里是满满的慈爱,静了好一会儿,轻轻的说:“还是听听老方的意见吧。好吗?”

然后,她转身从身后的食品柜中拿出许多吃食,堆放在桌子上,说:“来,山西的土特产,尝尝。”

我没有说话,屋子里静静的。

方阿姨转了个话题,说:“听说你在矿上还经常下井劳动,都干些什么?”

我说:“抡锤,掌钎,打眼,放炮,运碴,选矿,装车,都干。”

方阿姨说:“不得了啊,听老方说你不脱离劳动,群众反映很好的。”接着又关切的说:“可要注意安全呐。”

我说:“嗯,嗯。”

方阿姨说:“矿上的伙食肯定差,以后你只要出沟,就到家里来,阿姨给你改善,对,给你烙饼吃。”

我说:“嗯。”

方阿姨又说:“妮儿不在家了,阿姨一个人也闷得慌,你要是出沟办事,一定来,陪我说说话。”

我说:“嗯,嗯。”

出了院门。走出好远,回过头,见方阿姨还站在院墙下,看着我,向我挥着手。

在以后两年多的时间里,每次,我离开这个院子时,方阿姨都是这样的站在院墙下,看着我,向我挥着手。

雕塑一样,镌刻在我的心里。

八月,满地的高粱、玉米都过人高了,谷子也齐了腰,满眼的绿,醉人心的绿。搞了半年多的“斗、批、改”运动结束了,用老门的话说,是“这个屁总算是放完了,满营子的臭味。”

但社员们对十五岁的小杨还是蛮喜欢的,就因为,她年纪小。热情,待人也真诚,喜兴,从不发言,更不懂得整人。

宣传队走的那天,我特意从矿上下来,到23号大队送她。

运送他们的汽车远远地开走了,望着土路上汽车扬起的尘埃,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。

返回矿区的路上,我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,两条腿格外沉重,心情也说不出的郁闷。

趟过一条小溪,我捧起几把水洗了洗脸,躺在溪流边的草丛中,嘴里嚼着一根青草,望着蔚蓝的天空,有几只鸟儿,飞过------。

那天,是年8月5日。

当天的日记中,记下了这样的文字:

***同志是个好同志。

在这半年多时间里,自己感到,在思想感情上,自己的确发生了、产生了某些不一般的情感,在生活的道路上,又一次出现了这个问题,有时心情上有些苦恼和烦闷。

现在,她们就要走了,心情上或是更苦闷些。

是的。

***是个好同志,她对我也是很好的。

这是小杨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日记中,我知道,从那一天起,她已经开始走进了我的生活,走进了我的心里。

那一天,是年8月5日。

此后,将近一年的时间里,花开花落,署往冬来,竟再也没有小杨的音讯;而方部长、方阿姨也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回避晴儿的讯息。

我把自己的精力完全投入到工作中。

我想,这对我是一种历练。

但是,每到晚上,我会思念。

我会思念晴儿,晴儿,在遥远的吕梁山中,你,在做什么呢?

我也会想起小杨,小杨,你这个小姑娘,跑到哪里去了呢?

当然,更多的,是思念晴儿。

思念是痛苦的,心都在痛。

思念又是快乐的,那种痛,会让我感到痛的快感,痛的快乐。

我享受着这种痛的快感,痛的快乐。

年最后的一场雪渐渐融化了。

年的春天来了。

阿姨家围墙内的向日葵又舒展开绿色的叶片。

阿姨家窗户下的果树又缀满了缤纷的花蕾。

阿姨家房后的白杨林又绽出嫩绿的枝芽。

塞北,我的第三个春天

年的5月,在县城,在县城的街头,在与小杨分别近一年之后,奇迹般的,我们相遇了。

那天,我和矿长兼书记的梁林秋到县城参加一个社办企业工作会议。沿着二道街向南,快到县革委会大院,蓦地,竟看到她从迎面走过来了。是她?真的是她!她也是很惊喜的样子,满面微笑地走过来,我也不由自主的快步迎上去,我和她,双目对视,没有任何迟疑,竟都很自然的伸出手,握住了对方。

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握手。年,5月,桃花盛开的时候。

“我真高兴,幸亏我今天出来早点,幸亏我又正好走二道街,幸亏我又走在路这面,这才看见了你们。要不然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呢?”

这是她当时说的话。

人与人之间,难道真的是有“缘分”?

桃花绚烂,春风荡漾,我的心。

她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,是美丽的风,拂动了我情感的涟漪。

在那个桃花盛开的季节。

但是,像春风轻轻的拂过,缤纷落尽,那天,她虽然告诉过她在县文工团,可以后很长的日子里,将近半年,我却从没能再见到她。总有些莫名的惆怅,还有,某种,莫名的,期待。

萤石矿的业务不断的发展,在保证县土矿产公司收购的前提下,又直接与承德、天津的矿产公司建立了业务关系。矿石可以直接从承德或天津运往塘沽口岸,出口日本。矿上堆积成山的矿石,源源不断的运出。

业务需要,在县城旅店长期包住了房间,建立了办事处。我经常连续几天住在县城,处理业务。

晚上,一个人在县城的石子路上徜徉,昏黄的路灯下,树影婆娑,时时,会萌发出一种心情,淡淡的,有些落寞,有些想念。

我知道,我是在想念她,小杨。她就在这个小县城里,或许,正在从我身边经过,很想与她再有一次美丽的邂逅,在这个静谧的秋夜。

但,第二天,早晨,一觉醒来,风爽爽的,天蓝蓝的,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,自己就会为昨晚的心绪愧悔不已,觉得自己是这么的对不起晴儿。

回大唤起,到方部长家里,面对方阿姨的问寒问暖,内心竟有了某种负罪感。

谷子在秀穗,玉米在拔节,满山满野的浓绿,绿得让人心醉,绿得让人饱涨出深情。

晴儿,不见晴儿已经快两年了。

晴儿的房间一直紧闭着,那是我心中的圣地,我从来没有再进去过。

常常是一个人来到房后,来到晴儿最喜欢的那片白杨林里。风吹过,树叶刷拉刷拉的响,茂密的枝叶缝隙,透下金色的阳光。花花也总是跟过来,蹲在我身边,仰着头,看着我,不停的摇着尾巴。

晴儿似乎就站在我的面前,风吹过来,晴儿,是你的温馨的气息吧?树叶响着,晴儿,是你亲切的絮语吧?

思念。

晴儿,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?

晴儿,我还能见到你吗?

晴儿,你还能回到塞北来吗?

晴儿,真的永远看不到你的身影,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吗?

晴儿,我一直觉得我们并没有离别,我一直觉得你还是在我的生活里。说着,笑着,美丽的。

可是------。

有一种强烈的冲动,我必须给晴儿写信,马上,立刻。

我不能失去她。

我有些怕。我怕,我怕在那绿色的军营里,晴儿会迎来属于她自己的更美好、更明丽的新的天空。我害怕失去。

我有些怕。我怕,我怕岁月,我怕岁月的磨损,岁月的冲淡,岁月的无情,我怕我会辜负了晴儿;并且,实际上,当我在县城的石子路上徜徉,昏黄的路灯下,婆娑的树影里,萌发出一种淡淡的,落寞的,想念的心绪,很想与小杨再有一次美丽的邂逅时,我就已经辜负了她,辜负了晴儿。

不能辜负。

在县城邮局里,站在邮筒前,我从书包里取出已经准备好的三封信。三封信的内容各有侧重:有的述说自己与天津女同学交往的具体情况,有的是诉述自己的工作情况,有的是表达自己对晴儿无尽的挂念和思恋------。

有种破釜沉舟、背水一战的感觉。

有种壮士不还、寒风萧瑟的感觉。

但是,当信封已经插进邮筒,只要一松手,就能寄出去时,我又把手缩了回来。

“还是问问方部长吧。”

“万一,万一晴儿有了新的------。”

“万一,万一方部长有自己的------。”

方部长的话,又一次回响在我耳边:

“孩子,你要放下。明白透彻的说,就是以后不要再和那丫头联系,不要给她任何念想。这无论是对你,还是对她,都是最好的。”

松手,缩手,一个瞬间,人的一生。

我疾步出了邮局,远远地跑到路对面,我怕自己会再犹疑。

心剧烈的跳着,我把写给晴儿的信紧紧的攥在手里,贴在胸前。一阵风吹过,好冷,好冷。

我迫不及待的跑回旅店办事处,在服务台给方阿姨打电话。电话接通后,我说:“阿姨,您一定要在家等我,我这就回去,我要跟您说说话。”说完,我已是泪流满面,拿电话听筒的手,止不住的在抖------。

搭乘了一辆承德运矿石的汽车,不到一小时,到了方部长家里。

脸盆里的水冒着热气,一条白毛巾已经浸泡在水中。桌子上有泡好了的一杯茶,放着一盒纸烟,还有一个蓝色的玻璃烟缸。

“来,看你这急急火火的,先擦把脸。”方阿姨说。

我拧干了毛巾,紧紧地贴在脸上,毛巾热热的,冰冷的泪水,流了出来。

“阿姨!”我失声哭了出来。

方阿姨静静的看着我,轻声说:“怎么了?家里有事儿?还是------?”

我一把从书包里掏出给晴儿的信,说:“阿姨,我,我------。”

方阿姨接过信封,看了下,说:“给妮子的?”

我说:“嗯。没寄。”

“寄也好,不寄也好,不要哭嘛。”方阿姨细声说。

“阿姨,我心里头难受,好难受。”这话记得在老门家的炕头上,给老门也说过。

方阿姨说:“还恋念着那妮子呐?知道,阿姨都知道,老王都给我说过,可------。”

我急切切的说:“阿姨,您不知道,我没告诉您,我跟天津的同学早已经不联系了。”

方阿姨说:“是吗?其实我也早有感觉。何淑贤也说,除了你们家,没见过你有别人的来信。这一年多了,也没好问你。”

方阿姨把茶杯端给我,说:“喝水。”

我心情平静了些,怯怯的、小声的问:“阿姨,为什么方部长不允许我和晴儿联系呢?”

方阿姨笑了,很平静的笑。对我说:“老方应该是讲的不少了,妮子喜欢你,你也喜欢妮儿。我们也喜欢你,好事啊!但你天津有女友,怎么办?不能插手破坏吧?你也不能见异思迁吧?我说过,天不作美。妮儿心思重,放不下,正好有这么个机会,出去当兵,换换环境,也经受锻炼。是吧?”

我说:“我已经不和天津同学联系了啊。”

方阿姨笑了,说:“唉,看来你也是只傻狍子。”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纸烟,示意我点上,看我划火点燃了纸烟,接着说:“放下前边的话都不说,你该知道,妮儿是在部队,部队是有纪律的,是不允许女兵谈恋爱的。特别她又是在基层连队,不在机关,就更不允许。老方,也包括我,都希望她在部队好好锻炼,好好进步。对不?”

方阿姨看着我,继续说:“你知道,那死妮子心思忒重,你们要是互相通了信,她怎么安心服役?”

看我似乎能听进这些话,方阿姨“扑哧一”笑,说:“就那死妮子,她的火要是点着了,会不管不顾,犯纪律、受处分,脱掉军装也敢跑回来。”说着,带着笑模样,眼盯着我,问:“你信不?”

我点了点头,也笑了一下,有些苦涩。

方阿姨站起身,拿起暖瓶,在我杯子里加了点水,坐在我对面,拍了拍我的腿,很亲切的说:“小卢,阿姨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。当初,妮儿去年当兵时,正恋念着你,情绪太差了,不吃不喝的,我和老方真怕她出问题,也是正有这么个机会,送出去当兵了,当时主要想的是让妮儿换个环境,从恋念中走出来。”

方阿姨说的很诚恳,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亲切和慈爱。我点了点头,说:“阿姨,我知道。老王给我说过。都怨我。”

方阿姨笑了,说:“怎么能怨你呢?我说过,天不作美,怨就怨天吧。”

方阿姨站起身来,从果盘中拿起个苹果,递给我,说:“那时,老方和我不主张你们联系,也主要是想让她能放下对你的恋想,彻底的走出来。更不想因为妮儿影响你和你天津女友的感情。这点,你明白不?”

“阿姨,我懂。方部长给我说过。”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苹果,说。

方阿姨似乎松了口气,看着我,接着说:“现在呢,妮子当兵一年多了,可不,一年半都多了,表现挺好,受过几次嘉奖,也申请入党了,我和老方------”

方阿姨停顿了一下,很亲近的对我说:“我和老方就希望、盼望妮子在部队能有个更好的发展,进步。这个,你能理解吗?”方阿姨说的很恳切。

“妮子跟着我们,吃了不少苦,这你也都知道。到大唤起也几年了,没的书读,没的活干,我记得也给你念叨过,将来可怎么好呢?正有这么个机会,到了部队,我们就很期待妮儿能有个好的发展。我和老方也就心安了。”

方阿姨的眼睛有些湿润,拉住了我的手,说:“孩儿啊,这,这些话,你能理解吗?”

我的眼睛也湿了,说:“阿姨,我都理解。

方阿姨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,说:“小卢,你心里头有妮儿,你恋念着妮儿,有这个心,阿姨高兴。你呢,也得走出来,领导信任你,上级培养你,好好工作,会大有作为的,是吧?阿姨更是盼着呢!”

我心里热热的,使劲的点着头。

方阿姨放下我的手,走到脸盆架前,拿过来湿毛巾,很小心的给我擦着衣服上的几处饭渍,抬起头看着我,说:“还有些话,得说给你听。我刚才说的这些,也只是我,当然也包括老方,从我们作为父母,从这个角度出发的想法,会不会是干涉了你和妮子的情感?会不会是有些自私?会不会是有些伤人?孩子,要是委屈了你,你要原谅阿姨啊!”

我忙站起身来,对方阿姨说:“阿姨,我都明白,您说得对,我一定听您的!”

方阿姨自嘲似的笑了下,又紧紧的拉住了我的手,说:“唉,父母的心呐,可怜天下父母的心呐!”

一滴,两滴,三滴,方阿姨流泪了,第一次见到。

泪水,滴在我的手臂上。

一滴泪,一颗珍珠!

已是黄昏。

西边的天际,晚霞,血一样红。

山林间,无数的鸟儿飞旋着,归巢了。

村落外,成群的牛羊回营子了,入圈了。

我告别了方阿姨,离开了这个温馨的院落。

霞光中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,是我,好失落,好孤独。

我突然觉得,下乡近三年来,自己与这个院落,与这个院落里的一家人是这样的亲近,心中,早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,情感、精神的家园。

我隐隐的觉得,或许,我再也不能迈入这个院子了;或许,我再也不能和晴儿在一起了;或许,我再也不能感受到方部长、方阿姨的亲情了。

我回过头,院墙内那挺直的金色的向日葵,房顶上正升起的袅袅的炊烟,这样的熟悉,这样的亲切。

失去了吗?真的是失去了吗?

怎么能够想象,塞北的群山会没有高高的白桦?

怎么能够想象,塞北的平川会没有长长的流水?

怎么能够想象,我的生命中会没有晴儿?

怎么能够?

怎么能够?

心在痛。

火红的晚霞渐渐消退,淡淡的青灰色,隐约的山峦的轮廓,天黑了,月亮升起来了。

清冷的月光。

月光下,静谧的山川,和我,长长的瘦削的身影。

同一轮明月下,晴儿,你好吗?你现在在哪里?你现在在做些什么?

我给你写过很多的信,我有很多话要给你说。

我要告诉你我与天津的女同学不联系了,

我要告诉你我到矿上工作了,

我要告诉你房后的白杨树又长高了,

我要告诉你------。

晴儿,刚才方阿姨给我说了很多话,说到最后,方阿姨还掉眼泪了。

晴儿,我听得懂方阿姨的话,也理解方阿姨的话。

晴儿,你是那么的爱方部长,爱方阿姨,你一定要好好的,好好的进步,他们会多高兴。

晴儿,我好感谢你,感谢你给我的情,给我的爱,铭心刻骨,刻骨铭心。

晴儿,好好的,好好的,你一定要好好的!

月光下,几行清泪。

高粱红了,谷子黄了,秋天了,又是一年要过去了

进入第四季度,我的工作到了一年中最忙碌的年终结算的时候。

有几次到公社信用社或到县城土矿产公司核账,都没能来得及去方部长家,只是在车上匆匆看一眼那熟悉的院落。向日葵已经放倒了茁壮的茎干,几棵果树也挂满了累累的果实,房顶上总能看到白色的炊烟,好亲切。

也时不时的能看见方阿姨在院子里的身影。

花花有时会蹿出院墙,摇着尾巴,汪汪的叫着,狂奔着,追逐着我乘坐的车辆,好远好远,才呼哧呼哧的喘着气,停住脚。

此时,我的心中总是很难过。一方面,多想进入这个院落,坐在方部长家里,喝着水,抽着烟,和方阿姨说着话,多么温暖;另一方面,又想到方阿姨说过的那些话,怕方阿姨认为我还没放下自己的心思,让她担心多虑。

10月3号,年的中秋节,在矿上,我正和梁矿长说着事儿,接到方阿姨的

“小卢吗?是这样,今儿个八月节了,阿姨想让你来吃顿饭,老方也在的。”停了会儿,接着说:“多长时间没来了,阿姨想你了。你一定来啊!”

我的眼睛立刻湿润了,很感动。眼前出现了方阿姨亲切的面容。

同时,脑海里立时浮现出,两年前,整整两年前,也是中秋,下着雪,何淑贤、管培栋主任为我介绍晴儿,明月,积雪,我伫立在方部长家院落外的情景。

两年了,整整两年了。

我闭上眼,顿了一下,对着话筒说:“阿姨,谢谢您,我去不了啊,弄账呢,离不开。再有矿上要搞个联欢会,也安排我主持呢。下回,下回我出沟,一准儿去看您!”

梁矿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没说话。

点上支烟,说:“你的心思大了去了。”

我指着满地的传票、账册,说:“梁矿长,您看我离得开吗?”

梁矿长说:“方部长家的事全在我心里头呢。不多说了,你是个透亮人,该去方部长家就去,别这么别别扭扭的。”

不知为什么,我觉得我的脸有些红。

梁矿长接着说:“方姑娘那绝对是一顶一的好姑娘,当兵了,更会是一准儿一的好前程。你要是有心思,你就等。等来了是你的缘分,你的造化;等不来也是你的命,你也别怨谁。尤其是不能怨方部长和他家里的,不能心里头疙疙瘩瘩的,老两口对你可是倒加一的好,这百十里长川的人都看在眼里头哩。”

我涨红着脸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梁矿长说:“我也就是这么一说,别当回事。”说着,推开房门,一股清冷的寒气蹿了进来。

梁矿长回过头来,轻轻一笑,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说了句:“记得春半季,在街里(县城)二道街,咱们见到过的那个小杨,那姑娘挺着人待见的。”

说完,又意味深长笑了一下,像当年在坝上栽树,说起晴儿时,杨宝山书记的那种意味深长的一笑。转过身,走了。

门外,橐橐的脚步。

夜里,炕烧得好热。酒也喝得有些多,全身燥热,睡不着。

坐起来,披着棉袄,看着晴儿留下的《放歌集》,看着晴儿写的满纸的五颜六色的三个字“我爱你”。

把“我爱你”的纸片夹在书中,放在枕头下,右手臂晴儿咬过的地方似乎隐隐的痛起来,心更是痛。

两行泪水静静的淌了出来,顺着脸颊,流淌,滴湿了枕巾。

起风了。

深谷里的风,很响。

下地,站在窗前,透过镶在窗格上的一小块玻璃,遥遥望见矿井口高高竖起的井架上,那盏小马灯闪着微弱的光,在风中摇曳着。

细细体味着梁矿长的话,似乎听懂了些什么,眼前又立时浮现出小杨的身影,五月,桃花盛开的季节,她的身影。

一年多了,也就在路上匆匆的见到过一次。为什么自己的心中总会有她的身影?

是因为晴儿走了,自己孤独,需要情感的填充吗?

或许是的。

可为什么只能是小杨而不是别人?为什么小杨的出现才激起了自己情感的涟漪呢?

后来,我知道,我深刻的知道并且确信,人和人,真的是有缘分的,这种缘分,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,仅仅是几秒钟,就已经注定了。

风更大了。

是呼啸声。

风从门的缝隙钻了进来,好冷。

我上了炕,裹上条棉被。微弱的油灯光下,我撕了两片纸片,一片写下个“晴”字,一片写下个“琴”字。我把两片纸紧紧地团成两个纸团,我要抓抓阄,看看天意。

我闭上眼睛,合拢双手,摇晃着纸团,向高处一扔,落在炕上。我双手合十,也不知自己默默地念了些什么,睁开眼,不能犹豫,我果断的捡起远处的纸团,心有些跳,又闭上眼睛,慢慢的打开,睁开眼睛,赫然在目:“琴”。

“这次不算,三局两胜。”我对自己说。

于是,又算了一次,清晰的字:“晴”。

我的心觉得满意,很欣慰,也很有些平静,都有了,很好啊。就看最后一次了,就看天意了。

我默默的祈祷,我用力把纸团高高地抛起,我犹豫着,摸摸这个纸团,又摸摸那个纸团,我似乎期待是“琴”,又似乎期待是“晴”,当我颤巍巍的打开纸团,看到“琴”字的时候,我好像觉得很遂意又感到很失望。

我恨我自己。我的这个举止,多么对不起晴儿。她那么钟情于我,我却------。现在,她在遥远的吕梁山中。

我恨我自己。我的这个举止,多么对不起小杨。她那么年轻热情,我却------。现在,她在县城,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。

我的这个举止,对她们,都是一种感情的亵渎。对晴儿,是辜负;对小杨,是伤害。

风停了。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。窗户一片明亮。下地一看,漫天的大雪,极远处,矿井口,高高的井架上,一盏马灯,在飘飘的雪花中,闪着微弱的光,像雪天里的一颗星星。

13天后,年10月16日,我给小杨写了第一封信。那时,高粱正红------。

10月30日,她给我回了第一封信。那时,谷子正黄------。

塞北,年的春天,我的第四个春天。

年3月7日,结束探亲,我从天津动身回塞北。

路经北京,与祖父、母谈到了个人的情感。

祖父在简单的听了小杨和晴儿的情况后,点起一支烟,静静的思索了一会儿,而我,觉得时间已经很长很长。

桌子上,一抹阳光下,一盆水仙开得正好,淡淡的香气。

祖父深深的吸了口烟,慢慢的吐出烟雾,并不看我,说:“你是在听我的意见?说不好。应该还是那个小杨姑娘更适合你。劳动家庭,性格好,朴实,朴素。你的身上,太多的娇、骄二气,这个小杨能帮助你。”

我忙说:“爷爷,那个方雪晴其实也挺朴实的------。”

祖父抬了抬手,打断了我的话,说:“农村基层干部,我知道的------。”

我知道,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方部长的经历、特别是他在晋察冀一分区长期工作过的经历讲给祖父听,他只是听到了方部长是公社的干部,他记忆里的乡村基层干部,特别是土改时期他接触到的那些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,留给他太多的恶劣记忆。但是,我也不能再具体解释什么了。

或许,这也是天命。

以后,年底,小杨到北京当兵,第一次到爷爷奶奶家,一个军礼,祖父、祖母就喜欢上了这个塞北的小姑娘。

此后,小杨也一直生活在祖父、祖母的关爱中。

那年,祖父70岁,正是我现在的年龄。

3月9日,我回到围场。那天,是农历正月二十四。几家大的商场、剧场、门市还都挂着元宵节的红灯笼,住户家的大门框上,过年贴的对联也还红得耀眼。小小的县城,似乎还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。

在萤石矿办事处住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,我提着沉沉的旅行袋,刚走出旅店门口,就听到有人叫我:“是卢会计吧?”

侧身一看,是农机站的陈庆远师傅。见到是我,他笑着说:“真接着你了,寻思着出车晚了,怕赶不上趟儿了呢。”

我说:“陈师傅,怎么?来接我?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?”

陈庆远一把夺过我提着的旅行袋,指着停在路对面的拖拉机,说:“车没灭火呢,走着说。”

车上了路,陈庆远说:“方部长夜个儿就给我打电话,让我今早务必接到你。”

我想起了,在天津给方部长写过信,说到过我的行程,心里很感动。

我对陈庆远说:“陈师傅,辛苦你了。方部长有什么急事吗?”

陈庆远说:“没说。我寻思着一准儿是选调的事,公社、大队都议论着呢,说是承德开始选调知青了。”

陈庆远使劲儿按了下喇叭,看了我一眼,说:“这下你们算熬出来了。”

车开得很快,停在方部长家门外时,太阳刚斜挂在树梢。

想是听到了拖拉机的声响,方阿姨披着件军大衣已经站在了院门口,花花也支楞着身子站在一旁,车还没停稳,就扑了过来,旺旺叫着,尾巴摇成了一朵花。

屋子里暖暖的,炉火正旺。茶杯里已经放好了茶叶,方阿姨拿起暖瓶冲茶,淡淡的茶香。一盒过滤嘴的恒大烟,放在桌子上;一个白色的瓷盘,长着高高的翠绿的蒜苗;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,满屋子金色。

方阿姨说:“坐下,喝水。”

然后,仔细的端详着我,说:“家里都好呗?你爸?你娘?你妹子?”

我说:“都好着呢。”

方阿姨说:“那好,那好。给你说,春节妮儿回来了,探亲假。”

“是吗?”我的心里一热,立时觉得满屋子里都弥漫充盈着晴儿的气息。

我问:“她都好吧?住了多少天?什么时候走的?”

方阿姨说:“好着哩,部队还真是锻炼人,妮儿懂事了,好像变了一个人儿呢,说话呀,做事呀,待人接物呀,成熟了,好啊!”

方阿姨笑了,接着说:“你信不?妮儿年前还入党了,谁能想到我这个傻狍子,成了在组织的人呢。当兵两年,受了两次嘉奖,立了一次三等功,部队啊,熔炉啊,锻炼人啊!”方阿姨满脸的笑容,很舒心,很灿烂。

我也笑了,深深的吸了口烟,说:“真好,方阿姨,这下您和方部长该放下心了。”

晴儿在部队能有更好的发展,晴儿能有更好的未来,我是真的为她高兴,为方部长、方阿姨高兴。

同时,说不清楚,内心深处也有某种隐隐的酸楚。

还有,更说不清楚,内心还有某种隐隐的情感的平衡或者说是辜负感、愧疚感的缓释甚至解脱。

听了我的话,方阿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“唉”的一声,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:“你在街里跟老方通电话了没?”

我说:“没有啊,对了,陈师傅说是方部长让他务必接到我,阿姨,有什么重要事儿吗?”

方阿姨没直接回答我,说,“这个老方,这么着,我马上叫他,让他回来说。”说着,摇起了“总机,小梁吗?对,是我。你立马告诉老方,说他要见的人到了,马上回来!”

放下电话听筒,方阿姨对我笑了一下,示意我喝水。

我的心有些忐忑,甚至是紧张,不由自主的,抽出一支烟,抽了起来,也不知道一连抽了几支烟,满屋子都弥漫着白色的烟雾。门一响,方部长回来了。急匆匆,满脸的笑容,摘下帽子,脱下大衣,坐在了我对面。

方部长轻轻地吸了一口烟,抬起头,慢慢的吐出烟雾,沉默了一会儿,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。然后,看着我,说:“有这么几个事情,跟你讲一讲,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
窗户外人影一闪,“老方,别那么严肃,跟谈工作似的。”是方阿姨的声音。

方部长又笑了一下,说:“对,不是谈工作,随便聊聊,随便聊聊。”

他又点着了一支烟,并没有吸,对我说:“有了文件,天津知识青年的选调工作就要开始了。”

我心里一动,肯定眼睛也亮了,问:“是承德吗?都有什么单位呢?”

方部长肯定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情,说:“不只是承德,还有隆化、兴隆等厂矿。承德的招工单位很多,服务业、商业、厂矿都有。招工指标也很多。”方部长很用心的看了我一眼。

我对方部长说:“您说,我听着呢。”

方部长吸了口烟,很平静、很沉稳的说:“这说明城市工业、经济的发展需要补充力量,人力、劳力、智力,各个方面,都需要;知识青年上山下乡、扎根农村的政策开始了新的调整------。”

我很认真的听着。

方部长字斟句酌的正说着,方阿姨进屋了,打断了方部长的话:“你这个老方哇,还开会坐报告似的,我听着都着急。”说着,示意方部长离开座位,方部长对我笑了一下,站了起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方阿姨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,拢了下头发,说了声:“小卢哇,孩子!”眼圈就红了。

我忙站起身来,说:“阿姨,怎得了?”

方部长按了按我的肩头,说:“坐下,听阿姨给你说。”

方阿姨似乎是在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,静了好一会儿,说:“孩儿呀,怨阿姨呀,唉,叫阿姨怎么开这个口呢?”

我好紧张,急切的问:“阿姨,出了什么事?是晴儿吗?晴儿怎么了?”

方阿姨看着我,说:“还真让你说着了,就是这个死妮子!”

我的心立时很沉重,说:“不是刚探完家吗?”

方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,看了方部长一眼,对我说:“是啊,就是探家时说的,不当兵了,打了报告,复员,马上就复员。谁也说不动她,这个死妮子!”

我觉得大大的意外,就问:“为什么呀?晴儿这是为什么呀?立了功,入了党,再提了干,多好啊!快写信劝劝她!”

方阿姨又是看了方部长一眼,说:“没用了,这妮子有主意,主意定了,八匹马也拉不回。”

方部长说:“曾经想和同茂同志,就是闫同茂军长通个电话,交流一下,去年事件后,部队战备很紧,没能联络上,也不好再去打搅。”

方阿姨说:“这不,定了,是哪天来着?”她问方部长。

方部长说:“来电话了,部队已经正式点名,宣布了复员命令。说是到太原还是石家庄啊看望下闫军长,搞不好现在就正在回来的路上呢。”

我的心一阵阵发紧,我突然觉得,晴儿这么坚定的要求复员,会不会是因为我。

如果真的是这样,那我,那我该如何面对晴儿?那我,那我该如何面对方部长、方阿姨?

我的心怦怦的一阵乱跳。

我说:“阿姨,我想知道,真的想知道,晴儿要求复员的原因。是因为,是因为我吗?”我的嘴角有些发颤。

方阿姨再次看了方部长一眼,没有说话。方部长说:“丫头当兵后懂得了很多,对人生想到的也很多,所以也不能简单地说是因为你才要求复员,但她在情感上没能放下你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原因。”

方阿姨像想起了什么,起身出了房门。方部长坐在椅子上,看着我,像是要说些什么,但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

良久,他说:“小老乡啊,想了好多天了,或许,或许是我和你方阿姨害了你们。”说着,眼睛竟然泛出了泪光。

我急忙说:“方部长,您------。”

方部长挥挥手,没让我说话,接着说:“也是好意,不想让丫头干扰你和天津女同学的情感,开始是强令她不许和你联系,也劝你不要和他联系;更是私心啊,爱自己的丫头,后来是不让你给她写信,怕影响她在部队的进步。”

方部长像是在说给我听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,接着说:“不应该啊,不应该干涉啊,不懂孩子们的心呐,委屈了你,也伤了这个傻丫头啊!”说着,一滴清泪从方部长的眼角落了下来。

那么沉重的一滴泪。

我的生命都托不起来的沉重的泪。

方部长的泪。

因为他的晴儿。

因为我。

方部长抽出一支烟,点燃,一股浓烈的海绵焦糊的气味,原来他把烟拿倒了,点燃的是海绵过滤嘴,而他,竟然没有觉察到。

方阿姨从晴儿的房屋中走过来,手里拿着个印有部队番号的牛皮纸大信封,对我说:“妮儿探家时,夹在她书柜里的。唉,真是苦了妮子了,小卢啊,阿姨不许你给妮儿发信,也委屈了你了。糊涂哇!”

说着,大信封口朝下一抖,几十张白的、粉的、黄的、绿的、蓝的、紫的各色写着字的小纸片,方的,长的,大的,小的,花瓣儿一样的落了下来,满满的一桌子。

我急忙弯腰把落在地上的数张捡了起来,放在掌心,一看,心剧烈的跳,眼睛立刻被泪水模糊了。

像一支支燃烧的箭,裹挟着爱的呼唤,呼啸着,射向我的心,簇拥着扎在我的心间,我周身的血在烧;

像一团团灼灼的花瓣,浸润着爱的深情,飞舞着,落在我的身上,将我深深的掩埋,我心胸已经窒息。

我冲出门外,仰天长啸:“晴儿!晴儿!”

惊得房檐的鸟儿扑哧哧乱飞,惊得树上的雪花扑簌簌落地,惊得我的眼泪哗啦啦奔流。

晴儿,晴儿,在你纯挚的情感面前,我无地自容!

晴儿,你是无暇的晴空,在你面前,我不过是一团阴霾。

晴儿,你是圣洁的白雪,在你面前,我不过是一抔尘泥。

以后,几十年的岁月里,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那几十张白的、粉的、黄的、绿的、蓝的、紫的各色写着字的小纸片,花瓣儿一样的落了下来。

那是我春天缤纷的落英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方阿姨站在了我的身旁,把一件军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。

方阿姨说:“小卢,外边冷,回屋说话吧。”

我怔怔的立着,似乎是在望着蓝天下的远山,山脊上还都压着白白的雪;也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见,眼前只是一片深深的灰蒙蒙。

方阿姨用胳膊搂住我,说:“小卢,孩儿呀,你可别这样,阿姨受不了。怨阿姨吧,是阿姨委屈了你!”

方阿姨把我拽进屋子,按着我的肩膀,让我坐下,在茶杯里又倒了些热水,端起茶杯,用嘴轻轻地吹了吹热气,把杯子递给我,说:“喝几口热水,暖和暖和。”

方部长一直没有说话,默默地吸着纸烟。

一时,屋子里静静地。

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,白色的烟雾在阳光里弥散,窗外有鸟儿的鸣叫声。

方阿姨对方部长说:“老方,怎么不说话了?要不,我说?”

方部长还是没说话,点了点头。

方阿姨把我拉到炕沿,摆上炕桌,都脱了鞋,面对面的盘腿坐在炕上。

方阿姨说:“小卢诶,这样,是这样,想跟你说几句话。应该是老方说比较好,政策性强,委婉,也全面;我呢,总有片面性,也心急,像当年不了解情况就冒冒失失的让何淑贤提亲,像去年不顾及你的感受就不让你给妮儿发信,阿姨好悔呦。”

方阿姨眼睛里流露的是满满的慈爱,我说:“阿姨,您千万别这样说,是我不好,是我对不起晴儿。”

方部长坐在椅子上,手里拿着支烟,并不吸,任纸烟自燃,长长的白色的烟灰,落在地上。他在仔细的一张张的看着晴儿写的那些纸片。

方阿姨看了看方部长,说:“小卢,阿姨不把你当外人,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。中与不中,都由着你,别勉强,千万别再委屈了你自己个儿。”

说着,她似乎不经意的,信手拿起炕桌上的烟盒,抽出一支,含在唇上,左手拿着火柴盒,右手取出一根火柴,轻轻一擦,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唇边的纸烟,微微侧着头,右手拇指和食指掐着燃烧的火柴,很熟练的将烟点燃,然后,深深的吸了一口,缓缓地,徐徐的吐出了烟雾。

方阿姨会吸烟?方阿姨竟然也会吸烟?三年了,第一次看到,我内心很震惊。但我立刻就懂得了,方阿姨的内心该是多难呐,该是纠结着多少心事儿啊!

我突然觉得很难过,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方阿姨,眼睛立时湿了。我直起了身子,对方阿姨说:“阿姨,您说,我听您的。”说着话,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方阿姨极其自然的换了个拿烟的姿势,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纸烟,放在唇边深深地吸着,好像要把整支烟一口都嘬下去。看着我流泪了,方阿姨说:“看我抽烟,不得劲儿了?”她笑了笑,接着说:“不经常抽”,她看了方部长一眼,说:“老方的话,偶尔为之,偶尔为之。”说着,把将要燃尽的纸烟放在烟缸里,一摁,捻灭,长长的吐出一口烟雾。

方阿姨看着我,说:“不讲那些没用的了,接着老方选调的话题说。分三层。第一层,老方说的,你们天津知青开始选调了,好事。我和老方的意思呢”,方阿姨看着我,说:“我和老方的意思是你放下矿山的工作,接受选调,到承德去。”

说到这,她停住了,又看着我,良久,说:“为什么呢?这就有了第二层。妮子复员了,这要是在往常,也就只能是在县城安排个工作,老方是绝对不会在承德托关系求人的。这不正赶上知青选调吗,承德各部门都招工,有这么个机会,妮子也就能挺顺利的安排在承德了。这也亏了是当兵了,要是在家,这次选调只对天津知青,妮子也不在范围内,老方是不会违反政策的。”

说着话,方阿姨笑了,挺开心的那种笑。她看着我,眼睛里是慈祥,是关爱,是期许,有些动情的说:“这第三层自然就是,说了两年多的天不作美,这回兴许是老天爷待见咱了,有这么个机会,阿姨,还有老方,我们都盼着,盼着你,你和妮儿,在承德,你们能------。”

说到这,方阿姨又点上一支烟,但没有立刻吸,而是把烟放在眼前,静静的看着烟雾慢慢的升腾,然后说:“这是我和老方最大的心事。”她看了看方部长,说:“过几年退休了,我们也到承德,就这么看着你们学习,进步,生活幸福。”

方阿姨吸了口烟,笑了笑,对方部长说:“怎么样,老方,这么说行吧?你接着说说?”

方部长似乎有些不大自然,点着头,说:“好,好的,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。”

电话响了,方部长接听后,放下听筒,说:“又是开会,等我呢。”他一边披着军大衣,一边侧过身来,看着我,很认真很诚恳的说:“小老乡,是这样,你方阿姨讲的这些只是我们个人的一些心情,一些想法,讲的还是有些急,还是应该先听取一下你的想法。”

他笑了一下,接着,有些自嘲似的,说:“看来我们还是很有些私心的啰!小老乡,理解、原谅吧!”说着,他系着大衣扣子,看着方阿姨,不住的点着头,叹息了一声:“唉,天下父母的心呦!”

我突然发现方部长的鬓角已经有了些许的白发,感觉到他身子也不那么挺直威武,而是有些佝偻了,当他转身走出房间的那一刻,我心里一阵难受,眼睛湿润了。

从窗口看到方部长出了院门,方阿姨说:“小卢,阿姨刚才就说了,不把你当外人,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。要是阿姨说的不中听,你可别在意,还是那句话,千万别再委屈了你自己个儿。”

金色的阳光铺撒在整扇窗户上,阳光的金色弥漫在整个房屋中。

我知道,我确切的知道:

我的人生路上,已经铺满阳光。

阳光下,一路芳草鲜花。

棒槌山下,热河泉边,是我生命的花园。

那朵最美丽的花儿,叫晴儿。

她就在那美丽的花园里,微笑着,绽放着,等着我。

她是那么美丽。

她是那么纯情。

她是那么一往情深:

“我爱你”。

“我给你”。

“你是水,我是鱼”。

“请与我一生在一起”。

“慢慢的陪着我走,直到天长地久”。

多美好啊,美丽的晴儿。

她就美丽在我的眼前,她就在我的眼前美丽着。

她在等待着我,一往情深的等待着我,等待着我张开臂膀,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中,从此,永不分离。

然而,此时,我的背后,仿佛有一双眼睛,一双很温顺,很温柔,很温情的眼睛,在看着我,我难以回避那温顺、温柔、温情的目光。

那是小杨。

她分明就站在我的身后,静静的,默默的,看着我,不言不语,温顺,温柔,温情。

两个月前,1月16日,春节探家回津路径围场县城时,她对我讲的话,也是关于知青选调的话,清晰的回响在了耳边:

“你当然应该重视这次机会。至于去哪,兴隆煤矿不去,你现在不就在矿山吗?还当会计,在那说不定就下井挖煤了。军马场不好,我们到那演出过,虽说是军队编制,可太偏远,也太冷了。承德服务公司也不理想,虽说是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,但你这么大学问总不能跟我一样做个服务员吧?还是钢厂和矿山机械厂最理想。你说呢?

“你先别打断我,我还没说完呢。要我说呢,选调到承德的工厂是最好,真正的国营大企业,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。但也不是最适合你,你还是再等等,看以后有没有选调做老师啊、机关干部呀什么的,这最适合你的。选调既然开始了,就一定还会有更多的机会。再说你现在在矿上,也不算累,领导也信任,再等等看也可以的。你说呢?”

她当时的神态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:

她专注地看着我,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,很认真的说着这些话。我也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看着她的脸,很自然的听着她说着这些话。

她的神态,像是一个给我讲道理的小姐姐,又像是一个关爱着我的小妹妹。非常熟悉,非常亲切,非常温暖。

她的话语是朴实的,朴素的。

她的神情是朴实的,朴素的。

朴实,朴素。

满山遍野的金莲花一样的朴实,朴素。

让我的心如此的温和,温馨,温暖。

这种温和,温馨,温暖,让我感到生命的踏实,厚实,充实。

她已经走入我的心。

我用手使劲的搓了搓自己的脸,抬起头,是方阿姨慈祥的面容和殷切的目光。

我想说:“阿姨,我------。”

但是——

我的眼前立刻就出现了方阿姨满腹心事的吸着烟的神情,出现了方部长鬓角的白发和有些佝偻的身子。

出现了方部长满含微笑的“小老乡”声音,出现了方阿姨亲切的笑容和亲人般的关爱,出现了晴儿明亮的笑声和清澈的泪水,还有,咬在我胳膊上的隐隐的痛。

更是出现了我的生命都托不起的方部长的一滴清泪。

我不能,不能辜负。

我不能,不能伤害。

我直起身,我想对方阿姨说:“阿姨,我------。”

方阿姨已经扬起脸,看着我,满眼期许的目光,嘴角也有些微微的颤抖。

晴儿,美丽的晴儿,分明也已经站在我的面前,美丽的青春气息扑在我的脸上。

我要说:“阿姨------。”

此时,背后,我的背后,那双眼睛,那双很温顺,很温柔,很温情的眼睛,又在看着我。

那是小杨。

她分明就站在我的身后,静静的,默默的,看着我,不言不语,温顺,温柔,温情。

我难以回避,我不可抗拒。

祖父的话,真真切切的响在我心头:“你是在听我的意见?说不好。应该还是那个小杨姑娘更适合你。劳动家庭,朴实,朴素。你的身上,太多的娇、骄二气,这个小杨能帮助你。”

我流泪了。

我瘫坐在炕上。

我趴在了炕桌上。

我失声痛苦哭了。

满屋子金色的阳光,满屋子阳光的金色。

方阿姨没有说话,下了炕,在脸盆里到了些热水,浸湿了毛巾,拧干,递给我,轻轻的说:“小卢,孩儿啊,心里头犯难了,是吧?怨阿姨啊,委屈你了,别勉强,千万别再委屈了你自己个儿。你这样,阿姨更心疼。”

我抬起头,接过毛巾,满脸的泪水,说:“阿姨,我,我------。”

方阿姨坐在炕沿边,双手扳着我的肩膀,说:“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

我一把抓住方阿姨的手,埋着头,哭着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阿姨!对不起方部长!对不起晴儿!阿姨,你打我吧!你打我几下好吗?”

方阿姨放下我的手,用毛巾为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,说:“我的傻孩子,别这么讲,还是怨阿姨,委屈了你,也伤了妮子。老方刚讲的什么来着?可怜天下父母的心啊!”

说着,无奈的笑了笑,说:“唉,天公还是不做美呦。”

几天后,到公社开会,方阿姨特意把我叫到家里,详细的问询了小杨的情况,沉思了好一会儿,说:“你们梁林秋矿长念叨过她,是个踏实的好妮子,好好处吧。”

我说:“阿姨,是我不好,辜负了您和方部长。”

方阿姨笑了,是那种很明朗的笑。她说:“老方说过,说什么一个叫黑格尔外国老头说的,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,有点道理。”方阿姨拢了下头发,说:“我没那么深奥的话,要我说啊,人和人之间靠的就是天命,缘分。

她很认真的看着我,说:“如果你那天把给妮儿的信发出去了,你就不会急着打电话回来找我,我也就不会说那些委屈了你的话。是吧?人的心就是一块地,无论生长着什么,都会是满满的,进来个花儿,进来个草,也都长不成。阿姨的话,让你心里这块地空了,难不成就会有别的种子,不管是风吹过来的,水冲过来的,鸟叼过来的,这种子自然就会开花结果的不是?”

她笑着对我说:“所以,你也别自责,更不用愧疚,老方发扬了我‘天不作美’那句话,加了个感叹词,叫‘天不作美,奈何,奈何’!”

“奈何,奈何!”方阿姨朗声的笑着,眼角却闪烁着泪花。

亲爱的方部长,对不起!

亲爱的方阿姨,对不起!

亲爱的晴儿,对不起!

辜负了,塞北的你,我的亲人!

本文作者

作者:卢治安,年生人。天津90中学届高中毕业。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。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。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(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)文学院任教。现已退休。

来源:知青情缘

#这里曾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地方#

分享 转发
TOP
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